心心相印
或許是大量而「成功的」商業廣告所造成的影響吧,許多人對高級音響的刻板印象總脫離不了「原音重現」、「如臨現場」這兩句廣告詞,而且,深深相信著。
樂天而論,這當然沒什麼不好。把「原音重現」、「如臨現場」當做一種期盼也好,看做一種理想憧憬也罷,總算是個目標。但假如真相信有「原音重現」這碼子事,恐怕就太過樂天而不知命了。其結果,難免岐路亡羊。
有多少人抱著這樣的期盼、懷著這樣的憧憬,花下無數心血金錢,買這換那、調東整西,終於證得無望、悔於無妄?
又多少人轉而識(試?)出另種樂趣,久嗜於扮演伯樂、專精於鑑別類品性能,卻從不曾人馬一體,共騁一快?
未證未識,等而下之者,猶有等等。
對芸芸用音響聽音樂的人來說,執著迷信於「原音」是沒有出路的。
「原音」只能存在於真實的時空,稍縱即逝,與最短暫的青春單位一樣,一去,就再也不回來了。我們用科技所保留下來的「複本」,其本質已是「偽」,再經重播,無論這重現出來的有多麼像真、傳真、逼真、亂真,無論如何,終歸不可能就是「真」了。這是我們所處的真實物理世界中的邏輯法則,沒得商量。
這麼說來,求真(原音)既不可得,所以音響全是騙人的,毫無意義的囉?
是,也不是。
說是,是因為音響確實是「騙人的」─其「騙術」高下有分而已。說不是,則是因為音響重播乃是藉假而希望你當真,絕非毫無意義的。
所謂「論畫以形似,見與鄰兒同」,所有的藝術型態,從「唯心」的角度而言,跟似不似(像不像真)並沒有很直接的關聯,即或像是音樂重播這樣「寫實」的技術,其最終的價值與目的,卻還是得在一個「心」字裡求。
曾經讀過這麼一個小故事。據說畢卡索曾經有一次碰到一個陌生人,那人認出這位大畫家後直言不諱的說:人人稱你為大師,但你畫的一點都不像。畢卡索倒也不以為意,反問他:那你覺得怎樣才算是像呢?那人摸出一張照片示與畢卡索。畢卡索看了看那張薄薄的肖像,問:這人豈非是扁的?
假如把畫當成是像真的手段與目的,即使鬼斧神工,照樣成就不出一個活生生的「真」來。就算工具手法進步到光學攝影、雷射全息攝影(holography),其理依然。
說起來,繪畫之為藝術,實在是懂得不去做為「非似(真)不可」的附庸角色才得以成就的。所以說,「畫境之妙,在似與不似之間」(成文倉促,未能查註出處,請讀者諒)。明明不是「真」,卻有「不是真」的大趣味在。
我們如何能在音樂中求「真」呢?先按下音響重播不論,音樂的本源(origin)到底是什麼呢?
且讓我們放上一張唱片來聊。就《貝九》好了,嗯,我較鍾愛蕭堤的版本。
你如數家珍,娓娓道來各大家名演的趣味(本來,這會是很有意思的一個夜晚….。)
既有各種各樣的版本演繹,顯然,這裡面是找不到「真」的─就好像真相之於羅生門一般。鍾愛蕭堤版如我,也不能說這才是真《貝九》,別家的就是假的、偽的、錯的。他們,各有各的「詮釋」。
往上溯一層,「真」在何處?樂譜麼?樂譜就是那本源麼?
我們確實可以假設他們的演繹詮釋都出自極相似的譜面,甚至,就說是貝多芬的手稿吧!可,就算是貝多芬的手稿,那些線條、符號、註記顯然無能精確的描述音樂的真相。它只不過是,以一套有系統的明碼,簡明卻約略的記載了某種程度的線索與指示。
電影《阿瑪迪斯》中有一幕頗讓人印象深刻:時已病入膏肓的莫扎特躺在床上向沙律耶利口述《安魂曲》,心懷叵測的沙律耶利則在一旁記譜。莫扎特才思敏捷,靈感暴湧,隨口琅琅聲中,不僅主題脈絡推演自如,各分部更同步衍生,一氣呵成,弄得一旁記譜的沙律耶利手忙心亂,簡直狼狽。這中間,沙律耶利不時在忙亂窘迫中頻頻低呼:「這怎麼可以….,這沒有道理….」,待莫扎特眼中陡然光芒爆現,振臂作勢的說:「這裡銅管要強而有力的吹出….」時,沙律耶利方才大惑盡解,剎時頓悟。
在這整個過程中,既沒有樂器、樂團,也沒有演奏出真實聲響的「原音」可言。但在沙律耶利心中,卻「原音重現」了。
音樂,實在就是心聲。一開始既始於心靈(作曲家的樂思),也終於在心靈(聆樂者的感受)中得以完成。更妙的是,這整個「心心相印」、「靈犀相通」的境界,並沒有任何物理的度量衡可證其完成度,或,精確性。此所以,演繹、詮釋,是必然的存在。我們,人人,都有著獨一無二的靈魂。
那麼,回到「真」的話題來,「真」在哪裡呢?若爾我們沒有任何度量衡可證明沙律耶利的感受就是莫扎特的本意,若爾我們可以偏愛蕭堤勝過數十名家、版版不同的《貝九》─更甚者,若爾作曲家自彈、自指的成績竟然不如專業演奏家、專業指揮─這裡面如何能有「真實」可言?所以說,將這個「真」作「真實」解,是毫無出路的。
這個「真」,只能從心靈的、感性的領域去說,也就是「真誠」。因為出於真誠,所以至善可追,完美可臻。或許,更重要的,可以包容不同。
從這樣的觀點去看,音樂重播也就不會只淪於「武無第二」的火力競賽了,它實實在在是「文無第一」的色色景緻。你的音響會依它們的物理性能衍生出某種演繹性,聽你的音響的你的心亦然。兩者(你,和你的音響)能夠心心相印,即是幸福,而且,不再是「音響的音樂」,那音樂,真的,就是音樂了。
附記:
一、日本人稱現場錄音為「生錄音」,音響重播為「再生」,純從字面上看,其味雋永,值得玩索。無怪乎日本Stereo Sound的菅野沖彥先生能提出「唱片演奏家」這樣的見識出來。
二、有人質詰,若「心」的作用如此之大,那數千元一部的擴大機和售價天文的Hi-End鉅作,藉著吾人的心靈與感性,豈非可以「沒有不同」?
與其再論,不如說個小「笑話」。
一男子逛藝廊,看到一幅名家的抽象畫,拍手大笑說:「我那三歲的小女兒也很會畫這個。」
如此「沒有不同」的境界,錯非禪佛,則地獄矣。
三、很多人,特別是Hi-End廠的發言人(技術者或業務者,或兩者皆是)總是不免俗的聲稱他們做的是「最忠實於原音」的聲音。但,主觀的「極接近原音」與客觀的「並不是原音」的間隙,縱或只是0.000000000N%,那N,該如何填補呢?有人頹然承認那是物理極限的無力死角,有人認為此正是音響之為藝術的起點;有人執意於「行到水窮處」,自亦有豁然於「坐看雲起時」者。
美學、藝術,乃至所有形而上的領悟,實在是「言語道斷處」才存在的。同理,論「心」之於音響也是如此。「科技道斷」處,真只有荒莽虛無嗎?
天下無心外之物。可這心,偏是言之不中、寫之不至的─錯若無心,則自我亦不存在。
四、「藝術裡的寫實主義,如果不能理解為是藝術家心印的投射的話,便無意義可言」─對演繹版本、對錄音、對音響、對音樂重播,皆當如是觀吧!
五、藝術不是真實,藝術是讓我們了解真實的謊言─畢卡索(P. Picasso, 1881~1973)
作者 黃智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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